台灣新爵士:在不變中求變,在變中求不變 - 啟彬與凱雅專訪(2004年音響論壇)

◎採訪、整理.林及人(音響論壇雜誌)

前言︰

啟彬與凱雅,是我在三年前就持續注意的夫妻檔爵士樂手。過去幾年中,我只能從他們所建立的爵士專屬網站上,慢慢了解這二位留學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音樂院的高材生。或許您已經在台大迴廊咖啡廳,或是公館師大路的Blue Note聆賞過他們精采的爵士鋼琴、小提琴Duo,他們善於利用爵士作曲技巧,細膩詮釋台灣本土的音樂素材,營造生長在這塊土地的台灣人,那種無以比擬的幸福感。本次採訪刻意避開了一般報章雜誌的空泛題材,改以更嚴謹的態度,探討本地與歐美爵士樂發展之異同。




玩音響的大學時代

以前學生時代聽音響,我們喜歡拿蕭提指揮的一張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現場錄音,一開始錄音師收錄到蕭提用力踏地板的極低頻,如果低頻段夠好,聽起來就非常過癮。這讓我想到我們這個把工作和居住空間擺在一起的房子,倒是有點像家庭手工業。如果家裡同時有幾個學生在上節奏課,用腳打拍子時就會吵到樓下鄰居。

記得在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家Pub倒閉了,我們只花了二千多塊就買了他們不要的超低音,外加一個Power Mixer。我們很好奇這個超低音道理能發出多大的音壓,反正壞掉了損失也不多,就把音量跟Mixer開到最大,放Telarc康澤爾指揮的那張「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還特地跑到外面柏油路去聽,大砲出來時地面都會震動,隔壁離居還以為是不是變電箱爆炸了?那種震撼力有點像「回到未來」電影裡頭戴上耳機用力彈電吉他,整個人都往後飛那樣,我國外老師還說,那是他最喜歡音樂該有的震撼效果。

大學時對音響比較講究,還會互相比較搭配,幾萬塊就玩得很高興。也常常去天母玩家唱片行,老闆吳先生知道我是音樂系的學生,必須靠家教過日子,打烊後就免費讓我試聽所有的片子,就算聽到天亮也沒有關係。久了就變成忘年之交。那時我也幫比利時老師,委託玩家賣過一百張Salon Orchestra唱片,一個禮拜就賣個精光。這個經驗帶給我一個蠻大的啟示,那就是傳統的通路在,我們依舊可以想出很多有趣的法子來為自己做行銷。像我們這張專輯,雖然有上揚唱片的全力支持,但是我們很努力去推廣,也在自己的網站(www.chipin-kaiya.com)上進行郵購服務。


決定前往比利時

我(啟彬)的大學主修老師是貝邁克,他是比利時人,在文化大學任教。與他相處的那幾年間,從他口中我得到很多除了古典音樂外,還有其他相關的資訊,慢慢被他所影響。當時我們應付學校課程還算得心應手,我除了擔任學校樂團首席小提琴,社團的樂團總幹事;凱雅還跟許多美術系學生玩地下樂團,常常出入「女巫店」、「犁原」、「犁舍」。我們也同時擔任樂團、合唱團指揮、幕後編曲,這些都是經驗的累積。但這並不是我們所想要的,我們想要的是「即興」,但是問題來了,我們當時的即興,與在唱片中聽到的Miles Davis、John Coltrane不太一樣。很多人會告訴您「這就是爵士」,事實卻並非如此。於是,我們心裡面都有一種聲音,一種想要學爵士樂的衝動。老師鼓勵我們前往歐洲學習,而當時1990年左右的歐洲,爵士樂已經發展了二、三十年,似乎是一個很好且正確的選擇。


出國學習爵士的人口

應該還不少。爵士樂是一種表演型的職業,如果沒有辦法提供舞台給這些音樂家,沒有表演就不會進步,這對一個爵士樂手來說尤其重要。我們是本地前往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音樂院就讀的第一個跟第二個學生, 當年那裡的學費很便宜,一年只要一萬五千塊台幣,總共必須修業五年,入學時還必須通過層層的審核考試,並不像美國一些學校那麼容易申請。但學習爵士樂的必經過程,就是得到一個地方沉寂,泡在那裡努力學習才能有所收穫。凱雅比我晚一年到布魯塞爾,接下來我們又待了六年,所有巷道幾乎都被我們摸熟了。

學校上課十分充實,每天繁多的交響樂團、爵士、世界、搖滾、前衛、地下藝術、畫展、劇場演出,更是讓我們難以取捨。三年前,我們開始慢慢把一些學習心得、現場目擊擺在網站上,當作是一種筆記,一種親身經驗的紀錄。而第一篇報導就是1998年的北海爵士音樂節,洋洋灑灑總共寫了二萬多字。這篇文章的點閱率非常高,很多人開始對我們產生興趣,可能是由於身處國外,或多或少會帶點神秘性。暑假回國時,像五四三音樂站會邀請我們舉辦講座,才知道原來有很多人想要了解爵士樂,想從樂手的觀點切入音樂,甚至採譜分析。

在出國前,其實我們都很想去波士頓的Berklee,老師卻認為歐洲應該能提供我們更寬廣的視野。念哪個學校不是重點,重點是有沒有能力去吸收那些東西。對於台灣人來說,Berklee的名氣最大,可是美國很多大學的爵士課程都非常優秀,像邁阿密大學、印第安那大學、伊利諾大學、南加大、新英格蘭音樂院的爵士音樂系都是第一流的,尤其是北德州大學(North Texas University)更是超級名校。


本地爵士樂手的舞台在哪裡?

這個問題必須回到聽爵士樂的態度。一般聽眾視爵士樂為一種娛樂,是伴隨在酒精與閒聊之中,像蔡爸(編按︰師大路Blue Note老闆)那裡每個禮拜六的生意最好,然而真正認真聽音樂的人卻很少。當然,這種情形下出來的音樂就比較粗糙。在歐洲,爵士樂被當一種藝術、一門學問,爵士樂受到的尊重與古典音樂相同,音樂廳固定會舉辦演奏,公益機構舉辦聆賞會。像比利時共有六個音樂學院,每個都有爵士音樂系,而且都是碩士學位。在歐洲,爵士樂是存在日常生活之中的。

本地的情形比較不一樣。爵士樂看似有迅速萌芽的趨勢,可是卻沒有一個熱心爵士樂的團體,真正在推廣這個東西,大多數人對它的觀念還是停留於看熱鬧,熱鬧就好。許多大賣場、甚至百貨公司都想以此來吸引人潮,許多國外回來的樂手所面對的就是這樣的環境。久而久之,當初的雄心壯志就會被消磨殆盡。所以,我們才會選擇另一條路。


現場演出的方式

回來之後,我們知道這裡的環境不夠好,要是順應環境怠惰下去,就枉費了所學。所以,我們在台大迴廊和蔡爸那兒的演出,每一個禮拜都得換曲目,藉著這種方式把以前學的東西盡量溫習過一次,培養出自己的聽眾群,而且聽眾也已經習慣我們的做法,曲目沒有更換他們還會覺得不太習慣。

與觀眾間的互動也很重要。我們尊重觀眾,觀眾也會尊重我們,專心聆聽的人也會比較多,即使只是小提琴和鋼琴這麼簡單的搭配,也可以聽出這是不一樣的東西;也能聽出藏在樂曲裡面的即興的快樂與即興的奧妙。

觀眾群則是來自喜歡精緻音樂,比如說原本就聽古典音樂,或是喜歡好的流行歌曲的人;或是對爵士樂就有興趣;或是不喜歡到那種吵雜環境聽音樂的人。其實我們的專輯,倒不是在滿足既有的爵士樂迷,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因為原有的爵士樂迷通常都比較保守,他們喜歡的不外乎是薩克斯風演奏、慷慨激昂的小號,或者是軟調的演唱方式,所收集的唱片可能都侷限在差不多的特性上。是不是真的能分出Billie Holiday和Ella Fizgerald的不同?還是只收集各大榜單中評為經典的演奏錄音?這就要看個人的功力而定了。

除了這點,我們還想進一步告訴聽眾,為什麼傳承下來的爵士音樂精神,會被全世界音樂家拿來一再重複使用?其實有它的道理在。我們希望聽眾能用看待古典音樂的態度去聆聽,但不要掉入古典音樂很難避免的僵化感覺。所以,當現場有很好的互動,音樂中也會自然而然地加入像Swing、Tango很有趣的元素。

某些守舊的樂迷聽這張唱片,或許會覺得那種聲音不是想像中的小提琴,聽不出其中的趣味在哪裡?在台灣,也許會發生另一種情形︰二流的薩克斯風手可能會勝過一流的小提琴手。聽眾比較重視的是音樂的那種感覺,而無法了解這個演奏到底有多好。所以,我們這個專輯乾脆就叫做「台灣新爵士」,提出新看法,不必侷限一定得把東方的東西加進去。像凱雅就很隨性地把日常生活所見所聞放入音樂之中,創造出一種新的、本地樂迷還不太熟悉的音樂類型,這種作曲方式的難度其實是蠻高的。


什麼叫爵士?

爵士樂在十八、十九世紀從美國紐奧爾良黑奴,與歐洲後裔混血的克里歐人匯流慢慢發展出來的一種音樂。一開始就是一種混種音樂,並沒有所謂的「純爵士」。只有在發展過程中,出現許許多多的流派,因為我們要定義它,所以才會出現Swing、Bebop、Hard Bop、Cool Jazz,可是其實音樂家所做的還是一樣的東西,只是個性不同,表現方式當然也不同。

所以,爵士樂的精神就是一腳踩在過去,一腳踩在未來,你是當下的這個人;向過去取材,做出未來不可知的東西。所有發生過的事物,都很可能變成可用的素材。如果你仔細分析我們的音樂,都可以整理出這一個脈絡來。這是爵士樂的第一個要素。

第二個要素是即興。即興看起來好像很簡單,事實上是很困難。由於外在環境的影響,比如說演奏者的身體狀況,比如說演奏者遲到,又比如說台下的觀眾很吵,即興就會不一樣。人是邏輯的動物,不管怎麼打破邏輯,甚至是反邏輯還是一種邏輯,依舊是有規律的東西。當即興的動機發展受到外界破壞,那上台之前所準備的東西,很快就會不見了。二個人的即興更是困難,樂手中相互input的東西,意念的交流也是很玄的。三、四、五的組合可能會比較簡單,各有所司的狀態下,要玩的是一種互動,但相對下鼓手所承擔的會比較多一些。

我一直說音樂有基本款跟變化款。基本款就像是牛仔褲,三、四十年下來就變成一種款式,連阿公都可能穿過相同的款式,已經定型了,不會再變;變化款就是樂手做出的創新的東西。我剛到歐洲時,就碰到很多「歐洲基本款」,那是我過去從未接觸過的形式,其實那些就是歐洲爵士的概念。


深入談論爵士作曲

(凱雅)從樂曲表面來看,我們可能只聽到旋律很自然,可是下面持續在轉調,這就是爵士樂比較高段的做法,用多調性的方式,旋律很漂亮,下面變化其實很大,讓人聽不太出來。這種做法從六○年代就已經開始,像Wayne Shorter、Herbie Hancock的音樂都是這樣,這就是爵士樂的奧妙之一。

學爵士,不僅祇是學爵士而已。我們要知道爵士樂發展的流派裡頭,到底有什麼奧妙?同時也不能不去管古典樂在做什麼?搖滾樂在做什麼?這之間都是有關聯的。很好的例子就是我曾遇到一個不會看五線譜的爵士鋼琴學生,我拿了一份巴哈「創意曲」的譜給他看,並在譜上標記c minor、d minor記號,不出一會兒,他竟然就會彈了,你說這神不神奇?他說︰原來巴哈就是這樣想的喔!其實並不是,巴哈只不過以當時的和聲、對位去寫那些曲子,現在以爵士的角度去想,當時許多作曲的概念都很清晰地浮現出來。

嚴格來看,古典音樂中很多東西都是跟爵士相關的,只不過現在的演奏者,只是按著樂譜把整首曲子彈完,而沒有深入去思考他們所彈的巴哈、蕭邦是何種調性?爵士音樂家則是從和絃出發,再將這些道理放入曲中演奏。而搖滾音樂很多東西也是可以放入爵士裡頭,所以才會有這麼多搖滾樂手會去學習古典音樂,就是這個原因。只是不曉得為什麼有些時候會被窄化。

(啟彬)我們接受巴爾托克的速度,可能比美國樂手還來得快,原因在於他們視此一類型音樂為不實用,學這些東西對進入市場並沒有太大幫助,可是在學術的範疇中,我們必須多方嘗試、了解那些被認為是非主流、冷門的音樂,永遠要有那種「ㄍㄠ ㄍㄨㄞˋ」(台語)的感覺,爵士樂不是叛逆,爵士樂不是耍寶,反而是有點幽默、風趣、戲謔的感覺,而且不墨守成規。

(凱雅)訓練自己以鋼琴彈奏總譜對我有很大的幫助,首次接觸的是海頓「創世紀」。從學理的角度來看,這種訓練可以讓我們很快找到樂曲的動機在哪裡,對於我們學習爵士樂有很大的幫助。學習爵士樂以後,對於主題、動機、發展有了清楚概念,回過頭再來看古典樂曲更是一目了然。只有學爵士樂的人,並沒有樂章的概念,一輪又一輪的即興後,就把樂曲丟給別人,這之中並沒有存在著「發展」。如果把爵士樂架構成具有呈示部、發展部、再現部,那整個即興就會有格局,會有劇情,就像在講一個故事。我們在歐洲教我們的老師古典音樂根基都很強,五年內我們被要求從頭到尾都要學習古典樂。


專輯中音樂很複雜?

「記憶中的日式宿舍」是比較簡約的東西,出來的句子不是那麼的爆;「圓形的滋味」也很簡單,3拍子的華爾滋,我們把吃紅豆餅的感覺寫出來,一口咬下去煙會冒出來,不小心還會燙到。有的就比較複雜了!比如說「布袋漁市即景」描寫人潮在穿梭;「綠色隧道」的確比較複雜;「Tango」長句子比較多,會帶來想像的空間。其實我們並不是故意把它們做難,從過去訓練中表現出來的東西就是這樣。簡單的東西,如果我們輕視它,那出來的東西就會很廉價;但如果沒有辦法把困難的東西做好,就會失去那個感覺。終究來說,我們要的是一種暢快,裡面還有炫技的感覺,炫技不是單有技巧,還要注重和聲、結構,不同曲子必須以不同的表現方式來呈現。


影響自己最大的樂手?

(啟彬)爵士樂手就像是一塊海綿,任何人的長處都可以吸收,從Louis Armstrong到Wayne Shorter都要會。我的老師是薩克斯風手跟吉他手,聆聽其他樂器的時間,就要比其他樂器都來得多。老實說,並沒有一位爵士小提琴手影響到我。吉他手部分,Wes Montgomery的旋律性影響我很大,延伸下去Mike Stern那種含括很多Bop、很多五○、六○年代John Coltrane之後的風格,它很講究語句的連接,從他指板的變化中學到很多東西。與他比較類似的像Pat Metheny。我比較喜歡在順耳中還帶點難度的東西,從這裡可以延伸出與Mike Stern、Pat Metheny合作的如Michael Brecker、Randy Breaker這些美國東岸當代的樂手這樣的音樂,是我比較喜歡的。有點刺、卻不像西岸那麼柔情的東西。接下來受到影響的Joe Henderson、Wayne Shorter這些薩克斯風手,也對我有很大的啟發。

(凱雅)人家會覺得我的東西比較像Michel Petrucciani,我自己比較喜歡聲音明亮一點,但不見得一定要華麗的聲音,所以Michel Petrucciani、Chick Corea、Herbie Hancock都是我所愛。另外,我也很喜歡聽Bass跟鼓,尤其是Gary Peacock彈奏Bass時的那種精確。我很注重鼓手的聲音。鼓手必須扮演渲染樂團聲響的角色,像我們這張專輯中,所有樂器像是在導一齣戲或講一個故事,如果這個鼓手跟Bass手沒有辦法以技巧來鋪陳這些音樂的時候,那就乾脆不要弄。

薩克斯風手方面,我最喜歡的是Wayne Shorter,他不僅是一位薩克斯風手,還從事樂曲創作。當然不能不講到古典音樂,我最喜歡的古典作曲家是德布西、拉赫曼尼諾夫。


給學生們的建議

重點就是你剛才講的,我們不想要年輕的朋友重蹈覆轍,還是認為哪個地方如何如何,出國後卻大失所望,甚至二年過完了能掌握的還是不多。不僅浪費金錢,也浪費時間。我們網站的內容、演出的設計,一方面教育聽眾,一方面也希望能提供給想要出國學習爵士的朋友一些有用的資訊。

有些人可能會認為這樣的做法,比較難成就我們的藝術生命。其實很多爵士音樂家,在老師與樂手間的角色切換做得非常好,在學校教的東西並不一定就是我們表現出來的東西。學生超越老師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學習到的新東西,累積起來一定會比我們強,如果不是這樣,那不就等於白學了?我們試圖把不必走冤枉路的方法告訴學生們,學生就必須自己去闖出一條更簡單的學習途徑。當中可能因為不同的時空條件、不同的人為因素而遇到新的困境,這就有待自我去突破。爵士樂不就是「在不變中求變,在變中求不變」的一種藝術嗎?


(2004年1月刊載於音響論壇雜誌)







圖1︰啟彬與凱雅第一張專輯 - 爵士台灣映象(上揚唱片)

圖2:錄音現場之一。

圖3:錄音現場之二。

圖4:錄音現場之三。

圖5︰家中工作室一角。

圖6︰擺放在工作室中的一部份CD收藏。

圖7︰裝電池的手提式LP唱盤,常被拿來作為講座開始暖場之用。

圖8︰這幾本比較早期的「Down Beat」雜誌,是啟彬與凱雅在歐洲舊書攤翻箱倒櫃才找到的。



延伸閱讀:




2016年注:十幾年不見的好友林及人,也是促成我寫作「爵士DNA」並集結成書的推手,在今天忙了整整一個月之後,在微風超市巧遇了,真是開心又感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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